莫菲其實醒來有好一會兒了。

睜開眼看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，她整個人都處於茫然狀態，許久之後記憶回籠，她才想起，在昏迷之前她是怎樣的處境，在盤山公路的最底端遇見山體塌方，又是深冬雨夜，還受了重傷，救援隊一時半會兒挖不下來，即便一開始幸運的沒被砸死，又或者沒有受傷流血，她也依舊挨不過c市寒冷的氣候，而且她那時還聽到了水聲，雨一直下，很快就會漫過低矮的河床，淹沒她被困的地方。

怎麽看，都難逃一死。

除非有奇跡發生。

然後呢？她就真的遇到了奇跡，活了下來。

可是奇跡是什麽，她自己卻不知道。

莫菲仔細回想昏迷之前發生的事，似乎，她還聽到了糖糖的聲音的。聯想起來c市之前發生的意外，或許，這個奇跡，也跟她有著密切的關系。

如果真的如她所想，那麽，三次，糖糖已經救了她三次了，每一次都是救命之恩。

而這一切，源於她曾經一次順手而為的善意。

——

莫菲第一次見到唐音，是在六年前的入夏時節，那時候她念大二。那是一個普通周末的夜裏，她跟朋友外出狂歡歸來，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，親眼目睹了一場車禍。一輛失控的越野車從側面沖了出來，沖上人行道，沖向正在散步的一家三口。那對夫妻在危急之下，將女兒推了出去，自己卻被撞飛，當場雙雙喪命。

那個被推出去的女孩就是唐音，那對夫妻就是她的父母。那年唐音高三，再有不到一個月就高考了，卻在這種關鍵時刻失去了親人，還是親眼看到她們死去，對她的打擊可想而知。

那時的莫菲並未多想，因為這個世上每天發生的交通事故太多了，每天都有人因此而喪命，她也不是好奇心旺盛的性格，那時候的唐音於她而言只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，她完全沒有必要去註意。倒是開車的人她認識，不過不是朋友，勉強算是仇人。

又過了幾天，莫菲走出校門，忽然被人攔住。

“莫小姐，等等！”

莫菲停下腳步，低下頭去看攔在她面前的人，那是一個長著討喜的娃娃臉，身形嬌小的女孩，一看就是未成年，最引人註意的是她的眼神，幾乎被絕望所籠罩。

真奇怪，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天真無憂青春正好的年紀，還沒見識到世界的黑暗面，有什麽可絕望的呢？莫菲覺得有些好笑，問道，“你是？”

女孩向她表明來意，用一種近乎哀求的眼神看著她，“莫小姐，求求你，求求你幫幫我！”

學校門口人來人往，莫菲又是風雲人物，就這麽一會兒的時間，便有人駐足觀望。她只安慰了女孩一句，便帶著她回了自己的公寓裏。

這個女孩自然就是唐音。她眼眶紅紅的，跟個小兔子似的，亦步亦趨的跟在莫菲後面，滿含期望的看著她，就像舊時的小媳婦一樣。

後來莫菲每每想到這個情景，都覺得唐音真是傻，卻又意外的可愛。

回到公寓之後，莫菲讓唐音坐下，再把事情詳細的說一遍。

原來在車禍發生的當晚，便有人找上門，表達希望私了的意思。只要唐音願意，她就可以得到一張七位數的支票。對方當時表現得高高在上，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，因為在他們看來，唐家只是普通的小康之家，唐父唐母都是在私企上班，工資雖然不錯，但是還有房貸要還，再加上家庭開支，一個月下來也剩不了幾個錢。七位數以上的現金，如果不是撞大運，這是這個家庭窮極一生也拿不出來的。

死人已經不可能再覆活，而活著的人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。無論怎麽看，唐音都該接受他們的要求私了，得到一筆足夠衣食無憂過完下輩子的錢。

然而出乎他們的意料，唐音拒絕了他們的‘好意’，她固執的要一個公道。

這樣的結果無疑是對方不想要的，他們又一點點的往上加了價碼，希望能打動唐音。

答案仍舊是否定的。

對方終於失去了耐心，卻不是就此放棄，而是退而求其次，換了一個方案。

“我親眼看到是那個人開的車，可是現在卻告訴我，是司機疲勞駕駛導致事故發生。事故發生路段的監控視頻壞了，他又有不在場證明，他們私了不成，就想找人替罪……莫小姐，當時只有你們在那裏，我找不到別人了，求求你，幫幫我，求求你……”

當時車上就不止莫菲一人，還有她的朋友，她好奇唐音為什麽只找她。

“我找不到其他人，也見不到他們。”

這個答案倒是合乎情理，畢竟她的幾個朋友可不像她一樣經常待在學校裏，一周七天，六天半見不到人影，並且他們去的地方，也不是普通人可以隨便出入的。

莫菲從來都不是熱心的人，並且這個所謂的幫忙，不僅僅只是作證那麽簡單，能一手操縱隱瞞事情真相並且推人出來頂罪的，這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，那是上層圈子裏的人，而莫菲也身在這個圈子裏。每個圈子都有自己的規則，在這個圈子你，即便你做不到交好所有人，但是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，最好不要把人得罪死，畢竟風水輪流轉，指不定你哪天就失勢了，不指望別人拉一把，起碼不要落井下石。

可是那時候看著小姑娘祈求的眼神，莫菲不知怎麽的就有些心軟了，點頭答應幫她。

在莫菲插手之後，其餘幾個朋友便也隨手幫了一把，於是局勢輕易被翻轉，壞掉的監控又找了回來，所謂的不在場證明也被拆穿，被推出來頂罪的司機被證明當時不在現場。

唐音得到了想要的公正，她不知道要如何感謝，因為這不是所謂的舉手之勞。

莫菲告訴她，“就當是我日行一善積德了。”顯然，她不認為唐音能回報她什麽。

後來真就應了她這句話，行善積德換來善報。

那是在一年後的初春時節，她跟朋友打賭輸了，搬出公寓到學校裏體驗一把住宿的感覺。a大住宿資源本就緊張，莫菲又不願意跟人多住在一起，而當時已經開學一段時間了，單人的宿舍已經沒有了，她只能將就搬進兩人宿舍。

很巧合的，她的舍友就是唐音，只是她已經不記得了。

莫菲小時候，奶奶悄悄帶她去找人算過命，那人說她二十歲之前順風順水，但是在二十歲之後註定災難無數，每一次都是生死大劫，熬得過去就能活，熬不過去就結束了。奶奶是個和善的性子，那是莫菲第一次見她生氣的樣子，沒想到一向溫和的人，生起氣來會那麽嚇人，即便不是針對她的，也把她嚇到了，以至於她有一段時間不親近奶奶。

就像那個算命的說的那樣，莫菲二十歲之前真的是順風順水，不僅大病都沒生過一場，平時就連感冒發燒的情況都很少有。

不過她早已忘了當初的事，直到算命的說的生死大劫出現。

莫菲雖然搬進了宿舍裏，但是在裏面住的次數屈指可數，可是事故發生的那夜她偏偏就回去了。那天是朋友生日，她就稍微多喝了點酒，雖然沒到醉得不省人事的地步，但是整個人還是有些迷迷糊糊的，連步伐都略微有些踉蹌，回到宿舍後，倒到床上就睡著了。

她睡得迷迷糊糊的，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，忽然就聽到有人在叫她。

“師姐，師姐，快醒醒，師姐！”

莫菲艱難的睜開眼，視線模糊了片刻後轉向清醒，看到的是唐音焦急的神色。

“怎麽了？”她問。

唐音告訴她，“我剛才似乎感覺到了輕微的晃動，只是不敢確定。”

“晃動？”莫菲當時根本不清醒。

“雖然a市從沒發生過地震，但是我還是擔……”唐音話未說完，便感覺到一陣強烈的晃動，身體一個不穩撲在床上。

“真的是地震！師姐你快起來！”唐音喊道，勉強穩住了身體，伸手去扶莫菲。

莫菲幾乎一下子清醒過來，拉著唐音的手想要坐起身來，卻覺得一陣頭暈且渾身無力。

該死的醉酒後遺癥！

震感越來越強烈，走廊裏傳來雜亂的腳步聲，伴隨著驚恐的尖叫聲，還有隱約的哭喊聲。

“師姐，快！”唐音催促道。

在她的攙扶下，莫菲勉強撐著站了起來，但是在強烈的晃動下卻根本走不穩，不過走了兩步，便整個人摔倒在地上，唐音一時沒防備，也險些被帶倒在地上。

“師姐你沒事吧？”唐音關切道。

莫菲眉頭皺得緊緊的，“沒事。”她說著話，掙紮著想要爬起來。

唐音又伸了手來扶她，“師姐，抓著我的手！”

就這麽片刻的時間，天花板上已經開始掉落混泥土的碎屑，眼看是支撐不了多久了。

莫菲好不容易站了起來，但是連門邊都沒走到，就又摔倒了。

唐音又一次伸手來扶她。

小姑娘臉上的關心那麽明顯，莫菲終於狠心拒絕了她伸過來的手，“你先走吧。”

人性自私，她自然是不想死的，她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將這句話說出口。她們住的宿舍在三樓，而她只是走了這麽幾步路就摔倒了兩次，接下來那麽長的路，又有那麽多人，還不知道是個什麽情況，不帶著她唐音或許可以跑出去，帶上她成功的幾率就被無限拉低。

她以為唐音聽了她的話，或許會猶豫片刻，但是最終會聽她的話先走。可是事實卻並非是她想的那樣，只見唐音忽然在她面前蹲了下來，將她的兩手抓起搭在自己肩上，對她道，“師姐你別怕，我不會丟下你的，抓緊了。”

莫菲雖然感動，對此卻並未抱什麽希望。

那時候唐音才十七歲，未成年，一米六不到的身高，而莫菲一六八，即便她再瘦，也有將近五十公斤。女孩在力氣上本來就沒什麽優勢，再加上城市裏的孩子從小嬌養著，連給飲水機換桶水都困難，又何論在大地晃動的情況下背起一個比自己高比自己重的人。

可是事實再一次出乎她的意料，唐音真就把她背了起來，而且不是竭盡全力很勉強的那種，甚至可以說是游刃有餘，若不是地面在晃動，莫菲覺得唐音甚至能背著她健步如飛。

如果是在平時，她跟唐音肯定會被人圍觀，可是現在所有人都忙著逃命，根本沒有人關心別人怎麽樣。

唐音背著她擠進了驚慌失措的人群中，跟著往樓下移動。這棟樓的幾個宿管，如今只剩下一個，拿著喇叭在樓下喊，“大家不要擠，一個個下來，一個個下來！”

可是幾乎沒有什麽作用，生死關頭，能保持理智與清醒的人太少了。

本來就擁擠的樓道，哪怕站一個人都很困難，更何況唐音還背著莫菲，若不是她始終緊緊抓著樓梯，早就被擠倒了。

從宿舍樓三樓下到一樓，再出宿舍樓大門，來到寬闊的地方，平時只需要幾分鐘就能走完的路程，在這個時候卻仿佛變成了一條看不到盡頭的漫長道路，每一步都走得那麽艱難。

當唐音背著莫菲走出宿舍沒過多久，就聽到了坍塌聲，倉促間回頭，看到的是大樓倒塌的可怕場景。尖叫聲哭喊聲不絕於耳，平日裏風景線一般美好的校園，此刻仿佛變成了人間煉獄。

學校裏唯一平坦開闊的地方就是露天運動場了，唐音背著莫菲到達的時候，那裏已經站滿了人。將莫菲放下之後，唐音幾乎力竭支撐不住癱倒在地，幸虧旁邊的人幫忙扶了她一把。

如今的情況，待在運動場是最好的選擇，因為周圍都是高樓建築，貿然離開明顯不是好的選擇。至於接下來如何，就只能聽天由命了。

“唐音，你為什麽要帶著我一起走？如果不是帶著我，你大概早就可以出來了，如果再晚那麽一點，你或許就出不來了。”

這個問題，莫菲剛才就想問了，但是她怕唐音分心，一直沒問，直到現在才問出口。

而問出口之後，莫菲就覺得自己的問題有點傻。能在生死關頭也不忘記救人，除了本身心地善良，還能有什麽答案呢，總不能說是為了圖她的回報吧。

學校人雖然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正家世，但是只看她的幾個朋友也知道是非富即貴。但那又如何，錢再多也得有命花才算數，救命之恩聽起來是不錯，但是你也得活著才能拿得到回報。

總之，這個世上一切可能的前提，都需要活著。

當時是晚上，因為地震損毀了線路，露天運動場上根本沒有燈光，天上雖然有月亮，卻被雲層遮擋，只撒下模糊的光芒。夜色裏，莫菲看不清唐音的表情，只聽得到她粗重的喘息聲。

“師姐你果然忘記了。”她說，“不過沒關系，我記得就好。差不多是在一年前，高考前夕，我在學校門口攔住了你，求你幫忙作證，如果不是你幫忙，肇事者已經逍遙法外。”

莫菲是真的忘記了，但是唐音一說，她就立刻想了起來。畢竟那件事對她而言，也是很特殊的存在，她從來不是什麽熱心人，那時候卻破天荒的大發善心，寧可與這個圈子裏的人結仇，也要幫一個素不相識的人，為此還被朋友調侃了好一段時間，問她是不是突然轉了性向，看上人家小姑娘了。

莫菲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，覆雜而又其妙。

她當時會幫忙，只是無心之舉，卻在卻在後來救了她一命。

她第一次信了所謂的因果。

那次的地震波及整個新湖區，且周圍的區域也受到了影響，a大有一部分建築在地震動坍塌，化為廢墟，死傷人數成百上千。

新湖區在這次災難中損失慘重，即便有各方援手，短時間內也不可能緩過來。而位於新湖區的a大主校區也搬遷到了郊外，跟分校區合並。

在那之前，唐音就是個中二次元毒很深的少女嗎，不是坐在電腦前，就是抱著手機在玩，沒課的時候基本不出門，連飯都懶得去食堂吃，全靠櫃子裏塞滿的各式各樣垃圾食品填飽肚子，至於期末考，全靠臨時抱佛腳，幾乎都是險險的低空飄過。

然而那時候莫菲還挺喜歡唐音這樣的性格與習慣的，起碼不會來煩她，而她跟唐音在同一個屋檐下住了那麽久，說過的話屈指可數。

不過在那之後，莫菲跟唐音的關系就發生了改變，作為唐音她師姐，年紀又比她大好幾歲，並且知道她在父母去世後就沒什麽親人了，她就幾乎是把唐音當自己的妹妹來看。

而唐音對她更是沒得說。

時間久了，唐音就把她當成了親人來看待。

為此少數幾個知情的朋友不止一次調侃過莫菲，說她跟唐音要不是性別相同，估計就得上演一出真實的言情小說戲碼，並且是霸道總裁愛上我那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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